回家,在日常生活「做原住民」
達努巴克 Danubak Matalaq
(台灣原住民基層教師協會)
(台灣原住民基層教師協會)
這部紀錄片中紀錄了八八風災之後回鄉重建家園的達瓦蘭部落、推動原住民互助照顧幼兒的美園及平和部落,是關於他們回家、在部落實踐的故事。住在山上的原住民(ka-calisiyan,排灣語自稱自己為住在斜坡上的人),是靠山吃山,所有的農耕技術發展是在貧瘠土壤中生出作物,請求大地賜予足夠的糧食。在看黃淑梅導演拍攝的影片時,我一面進入另一個平行時空,記起好多童年回憶。
自有記憶以來,母親就常帶著我到山上工作。我愛粘著媽媽,一定要緊緊跟在母身邊,任憑阿姨、叔叔怎麼哄我,在檳榔樹之間綁上麻繩做鞦韆吸引我的注意力,我就一定要跟在媽媽的腳邊,跟著忙進忙出。金龜子、扣頭蟲、蚱猛、蠶、...母親會抓小昆蟲讓我玩,讓我用各種草、花、種子當玩具。我喜歡幫忙拉趕鳥器,只要成群小鳥偷吃小米,就在工寮這一邊有棍子綁著繩頭,繩子往外延伸四散到小米田四邊,上面都趕著鐵缶頭,一揺起來就听零匡啷作響。採收樹豆時,幫忙撥豆子;採收地瓜時,幫忙削地瓜;採收芋頭時,就跟著烤芋頭。連我現在使用刀子的手勢,都是在幼年的山野經驗中學到的。
山上種植的經濟作物主要依賴市場需求,樹薯、油桐、芒果...等,屏東山區的土壤貧脊,經濟作物產量不多,而且依賴收購商人來決定價值,不穩定也難計算成本利潤。母親大部分還是得要到外地打零工,才能補足購買生活物資、繳學費、水電費所需要的貨幣。隨著大家的飲食習慣改變,部落對於傳統食物小米、芋頭的需求量減少,這些在林間雜作的作物也沒什麼經濟價值。雖然對於排灣部落社會重要儀式,小米糕、奇拿富(芋頭乾粉是重要的食材之一)仍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,但沒辦法換得貨幣,對生計也沒有太大的幫助。如果拿去賣,定價也無法反應真實的勞動成本,都還是贈送親友當禮物。原本是主食的芋頭、小米,變成了間作雜糧。
上了國小,我一樣在下課後參與媽媽的勞動。如果媽媽還沒有回到家,就會奔去山上找她。有一天,我拿著考卷跟母親說考試考了100分,我記得那一天採收樹薯,叔叔說:「這個人以後是拿筆的。」我太小不知道什麼意思,大人們輪番拉著我的手去看,像是在算命一樣:「對對!」,可能是我做對了什麼,他們都好像很高興的樣子。「不要讓他用了。」叔叔嚷嚷對媽媽說,阻止我正幫忙把樹薯裝到麻袋裡的動作。人被簡單地分成拿彼得、拿鋤頭兩、之後,只有星期六、日會像個客人一樣到山上幫忙,但就只是去玩。
國中我到外地住宿求學,山上的事只剩下回憶。山上的經濟作物賣價越來越不好,母親改開雜貨店、賣檳榔,在大馬路邊向上山下山打工的族人兜售。能讓孩子到「平地」求學,被認為是「脫貧」的希望之路。
原住民族集體經歷現代工業外來政權干預,若從1910年日本理蕃政策執行開始算起,也不過100年多一點的時間。在快速的現代化的社會變遷下,原住民社會面臨全面性崩毁的危機。 由於早期原住民部落位於深山、交通不易到達之處,有人為了接近現代生活的便利性而遷徙,或者,在日據時期及民國時期政府持續進行集體移住的政策。部落因著地型、離都市的距離及土地被剝奪的程度不一,形成各式各樣斷裂的形態。這個斷裂,是空間的也是時間,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;時代硬生生被劃成傳統與現代,原住民就像是從內往外轉的陀螺,不斷被往外拋擲,心也往部落以外看齊,為了追求「更好」的生活,而離開部落到「外面」生活。
到「外面」生活去,會比較好嗎?
到「外面」的生活與部落有很大的落差,吾棟看見兒子地夫拉安太過好動被老師貼上負向標籤,其他小朋友會被影響跟著爬樹而被老師制止,地夫拉安越來越不開心。吾棟擔心地夫拉安沒有在山上生活的經驗,那些山林學習到的經驗與知識對吾棟來說很重要,他認為不應該讓孩子經驗原住民生活的機會。吾棟毅然決然的帶著小孩回到達瓦蘭部落,不久後發生八八風災,災後更堅持回到部落重建,讓孩子以在家以自學方案學習。
到「外面」工作了30年之後,馬老師決定要把自己所學的幼教經驗,帶回部落服務。她經驗到自己過去的幼教知能,好像跟部落生活經驗格格不入,她重拾自己的成長,跟部落一起作息、與老人家一起學習,自然而然就能夠學會生活能力。她把教室拉進部落,讓孩子在部落真實生活中一起活動,老師們也放下自己過去對於幼教專業的框架,跟著孩子一起經驗。族語、精細動作、認知能力...就在自然的生活日常中學到。教保中心把田間農事經營成教室,部落老人家願意進來一起勞動,也同時把老人家的知識積累共同勞動的田野中。
到「外面」讀書前,德布藍恩自己在內心立下心願,她語帶哽㖽的說:「我一定要回來!我記得我對自己這樣說過,我以後一定要回部落。」 。她講到小時候因父母親在外做生意,但父母親似乎也很放心,因為鄰居會照顧他們,不忘問他們吃飯了沒? 這個部落互助的精神,讓當時年紀還小的她印象深刻,她覺得有部落的感覺真好,以後一定要做一些事情讓部落可以永續下去。德布藍恩學成後,返鄉回到部落工作,看到部落有什麼需求,就用自己在外面學到的能力來幫忙。有一幕畫面是德布藍恩帶著小孩子唱古老部落的打油詩,小朋友唱完,換老人家唱。幼兒園教孩子的歌曲,接得上老人家的記憶,補上了因為社會變遷而產生的代間裂縫。
他們的回家之路背後都有深刻的部落童年生活經驗,人與人、人與土地的連結記憶創造了一個迴力,就在某個片刻,心裡會浮現部落的畫面,於是逆流,找路回家。 部落記憶,就是他們找路回家的地圖指引。
集團移住遷村、生產模式被迫改變、社會制度崩毁、及部落人口外流...,部落在現代工業化資本主義洪流下,崩毁力道不曾留情。隨著影片中的人物及許多回到部落重建的行動開展,形成一種陣勢。陸續有族人跟著一起行動,他們彼此之間更連成一張互助的網,像是把部落的精神在當代尋找新的意義,透過原住民互助教保中心與自學課程互動行動,守護這一個「回部落重建」的芽苗。這個陣勢就像砥住崩毁力道洪流的緩速作用,讓人能有稍稍回看自己面向主流生活的慾望及發展方向,能耐得住把人甩離部落的離心作用。
回部落就會比較好嗎?
從小就離部落在外求學的Kulele,看到女兒在教保中心學習到那麼多部落的知識與技能,慚愧的說:「我女兒比我還厲害!」,他忍住了內心的難受,但也忙抱著希望,至少還來得及讓自己的下一代可以補回這個遺憾。
黃淑梅導演透過Lege問她媽媽說:「妳怎麼看我留在山上沒有到山下生活的想法?」,Lege本來還不太能問出來,忍住情緒問完,媽媽回答說:「還好像是嫁給原住民,我們還能像這樣在部落生活,我很高興。」Lege說以前放假不會想要出去玩,就是一心想要回到部落,只有回到部落才會有休息的感覺,每次離開家都會很難過。面對生活材米油鹽,生活並不容易。但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留在部落生活,Lege認為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有價值了。
我借用1987年由Candace West與Don Zimmerman共同提出〈Doing Gender〉(做性別)的概念,來思考「原住民」是身份角色或展演的問題。什麼是「原住民」?在臺灣仍存在殖民主義的今天,若努力向主流社會證明自己的「原住民」身份,即很難避免有一刻板固定的形象,去展演:怎麼樣才「像」原住民。但影片中的人,只是想要回去守護部落的土地,或在教育工作中連回部落日常的真實生活,不讓孩子異化了自己。這個日常生活實踐,即是「做原住民」本身。
回部落比較好嗎?「家從來就是一個充滿鬥爭的場域。」黑人女性主義者bell hooks這麼說。因為家同時也承載了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種種衝突,回家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。
在我成長的過程中,離家、回家,像是一條明確的路徑,在我一步一步行走的過程在內心度量著。長大之後,更發現自己要面對的難題比這更複雜。但這一支回到部落守護家園的力道,極有可能會在未來的臺灣社會中產生極大的影響力,成為阻擋快速社會變遷、工業化資本主義市場邏輯的重要力量。這部片也像是一個邀請,如果你還在思考回鄉重建的意義,也許可以提供給你一個支持的力量。對我來說受益良多,深深感動。
自有記憶以來,母親就常帶著我到山上工作。我愛粘著媽媽,一定要緊緊跟在母身邊,任憑阿姨、叔叔怎麼哄我,在檳榔樹之間綁上麻繩做鞦韆吸引我的注意力,我就一定要跟在媽媽的腳邊,跟著忙進忙出。金龜子、扣頭蟲、蚱猛、蠶、...母親會抓小昆蟲讓我玩,讓我用各種草、花、種子當玩具。我喜歡幫忙拉趕鳥器,只要成群小鳥偷吃小米,就在工寮這一邊有棍子綁著繩頭,繩子往外延伸四散到小米田四邊,上面都趕著鐵缶頭,一揺起來就听零匡啷作響。採收樹豆時,幫忙撥豆子;採收地瓜時,幫忙削地瓜;採收芋頭時,就跟著烤芋頭。連我現在使用刀子的手勢,都是在幼年的山野經驗中學到的。
山上種植的經濟作物主要依賴市場需求,樹薯、油桐、芒果...等,屏東山區的土壤貧脊,經濟作物產量不多,而且依賴收購商人來決定價值,不穩定也難計算成本利潤。母親大部分還是得要到外地打零工,才能補足購買生活物資、繳學費、水電費所需要的貨幣。隨著大家的飲食習慣改變,部落對於傳統食物小米、芋頭的需求量減少,這些在林間雜作的作物也沒什麼經濟價值。雖然對於排灣部落社會重要儀式,小米糕、奇拿富(芋頭乾粉是重要的食材之一)仍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,但沒辦法換得貨幣,對生計也沒有太大的幫助。如果拿去賣,定價也無法反應真實的勞動成本,都還是贈送親友當禮物。原本是主食的芋頭、小米,變成了間作雜糧。
上了國小,我一樣在下課後參與媽媽的勞動。如果媽媽還沒有回到家,就會奔去山上找她。有一天,我拿著考卷跟母親說考試考了100分,我記得那一天採收樹薯,叔叔說:「這個人以後是拿筆的。」我太小不知道什麼意思,大人們輪番拉著我的手去看,像是在算命一樣:「對對!」,可能是我做對了什麼,他們都好像很高興的樣子。「不要讓他用了。」叔叔嚷嚷對媽媽說,阻止我正幫忙把樹薯裝到麻袋裡的動作。人被簡單地分成拿彼得、拿鋤頭兩、之後,只有星期六、日會像個客人一樣到山上幫忙,但就只是去玩。
國中我到外地住宿求學,山上的事只剩下回憶。山上的經濟作物賣價越來越不好,母親改開雜貨店、賣檳榔,在大馬路邊向上山下山打工的族人兜售。能讓孩子到「平地」求學,被認為是「脫貧」的希望之路。
原住民族集體經歷現代工業外來政權干預,若從1910年日本理蕃政策執行開始算起,也不過100年多一點的時間。在快速的現代化的社會變遷下,原住民社會面臨全面性崩毁的危機。 由於早期原住民部落位於深山、交通不易到達之處,有人為了接近現代生活的便利性而遷徙,或者,在日據時期及民國時期政府持續進行集體移住的政策。部落因著地型、離都市的距離及土地被剝奪的程度不一,形成各式各樣斷裂的形態。這個斷裂,是空間的也是時間,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;時代硬生生被劃成傳統與現代,原住民就像是從內往外轉的陀螺,不斷被往外拋擲,心也往部落以外看齊,為了追求「更好」的生活,而離開部落到「外面」生活。
到「外面」生活去,會比較好嗎?
到「外面」的生活與部落有很大的落差,吾棟看見兒子地夫拉安太過好動被老師貼上負向標籤,其他小朋友會被影響跟著爬樹而被老師制止,地夫拉安越來越不開心。吾棟擔心地夫拉安沒有在山上生活的經驗,那些山林學習到的經驗與知識對吾棟來說很重要,他認為不應該讓孩子經驗原住民生活的機會。吾棟毅然決然的帶著小孩回到達瓦蘭部落,不久後發生八八風災,災後更堅持回到部落重建,讓孩子以在家以自學方案學習。
到「外面」工作了30年之後,馬老師決定要把自己所學的幼教經驗,帶回部落服務。她經驗到自己過去的幼教知能,好像跟部落生活經驗格格不入,她重拾自己的成長,跟部落一起作息、與老人家一起學習,自然而然就能夠學會生活能力。她把教室拉進部落,讓孩子在部落真實生活中一起活動,老師們也放下自己過去對於幼教專業的框架,跟著孩子一起經驗。族語、精細動作、認知能力...就在自然的生活日常中學到。教保中心把田間農事經營成教室,部落老人家願意進來一起勞動,也同時把老人家的知識積累共同勞動的田野中。
到「外面」讀書前,德布藍恩自己在內心立下心願,她語帶哽㖽的說:「我一定要回來!我記得我對自己這樣說過,我以後一定要回部落。」 。她講到小時候因父母親在外做生意,但父母親似乎也很放心,因為鄰居會照顧他們,不忘問他們吃飯了沒? 這個部落互助的精神,讓當時年紀還小的她印象深刻,她覺得有部落的感覺真好,以後一定要做一些事情讓部落可以永續下去。德布藍恩學成後,返鄉回到部落工作,看到部落有什麼需求,就用自己在外面學到的能力來幫忙。有一幕畫面是德布藍恩帶著小孩子唱古老部落的打油詩,小朋友唱完,換老人家唱。幼兒園教孩子的歌曲,接得上老人家的記憶,補上了因為社會變遷而產生的代間裂縫。
他們的回家之路背後都有深刻的部落童年生活經驗,人與人、人與土地的連結記憶創造了一個迴力,就在某個片刻,心裡會浮現部落的畫面,於是逆流,找路回家。 部落記憶,就是他們找路回家的地圖指引。
集團移住遷村、生產模式被迫改變、社會制度崩毁、及部落人口外流...,部落在現代工業化資本主義洪流下,崩毁力道不曾留情。隨著影片中的人物及許多回到部落重建的行動開展,形成一種陣勢。陸續有族人跟著一起行動,他們彼此之間更連成一張互助的網,像是把部落的精神在當代尋找新的意義,透過原住民互助教保中心與自學課程互動行動,守護這一個「回部落重建」的芽苗。這個陣勢就像砥住崩毁力道洪流的緩速作用,讓人能有稍稍回看自己面向主流生活的慾望及發展方向,能耐得住把人甩離部落的離心作用。
回部落就會比較好嗎?
從小就離部落在外求學的Kulele,看到女兒在教保中心學習到那麼多部落的知識與技能,慚愧的說:「我女兒比我還厲害!」,他忍住了內心的難受,但也忙抱著希望,至少還來得及讓自己的下一代可以補回這個遺憾。
黃淑梅導演透過Lege問她媽媽說:「妳怎麼看我留在山上沒有到山下生活的想法?」,Lege本來還不太能問出來,忍住情緒問完,媽媽回答說:「還好像是嫁給原住民,我們還能像這樣在部落生活,我很高興。」Lege說以前放假不會想要出去玩,就是一心想要回到部落,只有回到部落才會有休息的感覺,每次離開家都會很難過。面對生活材米油鹽,生活並不容易。但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留在部落生活,Lege認為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有價值了。
我借用1987年由Candace West與Don Zimmerman共同提出〈Doing Gender〉(做性別)的概念,來思考「原住民」是身份角色或展演的問題。什麼是「原住民」?在臺灣仍存在殖民主義的今天,若努力向主流社會證明自己的「原住民」身份,即很難避免有一刻板固定的形象,去展演:怎麼樣才「像」原住民。但影片中的人,只是想要回去守護部落的土地,或在教育工作中連回部落日常的真實生活,不讓孩子異化了自己。這個日常生活實踐,即是「做原住民」本身。
回部落比較好嗎?「家從來就是一個充滿鬥爭的場域。」黑人女性主義者bell hooks這麼說。因為家同時也承載了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種種衝突,回家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。
在我成長的過程中,離家、回家,像是一條明確的路徑,在我一步一步行走的過程在內心度量著。長大之後,更發現自己要面對的難題比這更複雜。但這一支回到部落守護家園的力道,極有可能會在未來的臺灣社會中產生極大的影響力,成為阻擋快速社會變遷、工業化資本主義市場邏輯的重要力量。這部片也像是一個邀請,如果你還在思考回鄉重建的意義,也許可以提供給你一個支持的力量。對我來說受益良多,深深感動。